在世界藝術史的演進過程中,中國被譽為東方藝術之源,如同古希臘是西方藝術之根。世界期待中國藝術史研究扮演重要角色,正因中國藝術本身的偉大與獨特。那么,如何使中國藝術走向世界,并成為全球化語境中重構世界藝術史的主要力量?
迄今為止,世界藝術史研究經歷了三次波潮。第一次波潮源于歌德的“世界性文學”概念,維也納學派開創了“世界藝術史”的研究,旨在涵蓋非歐洲藝術對歐洲藝術的影響。第二次波潮出現在20世紀初,許多歐洲重要的藝術批評家和學者轉向以中國為代表的東方藝術,以尋求復興歐洲藝術的新靈感。隨著全球化的到來,1990年代歐洲涌現出第三次世界藝術史研究思潮,采用“世界藝術研究”這一稱謂,突破以歐洲為中心的傳統路徑,從其他文明視角審視藝術。
我國對上述的后兩次世界藝術研究思潮做出了某種程度的回應。例如,20世紀初引進了西方美術史課程,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突破我國歷史悠久的書畫品評傳統,催生了對“中國畫”概念的探討,以對照西方繪畫重新界定中國藝術的本質特征。
根據筆者長期親歷這項工作的體驗與觀察,當今提出的“世界藝術”觀念面臨兩個相互關聯的問題:一是對世界藝術研究本身的可能性和可行性進行反思;二是在全球化的語境中對特定文明的藝術做出本土化的解讀與體驗,從而建立既符合自身特質又能豐富人類整體藝術的多元史學和批評理論。通過這樣的探討,我們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藝術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容納多元視角 加強人類藝術的交流互動
人類各文明從來不是孤立存在的,任何民族的藝術都是在與其他文化交流甚至沖突中發展出特色的。與此同時,所有對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作出貢獻的藝術作品,雖然形式各異,但并無高低之分。全球化為藝術實踐提供了廣闊的跨境流動空間,藝術史需要采用多向視角,這意味著我們要加深對人類藝術相互影響的重要性理解,避免簡單、粗暴地主觀定義中國藝術與他國藝術的差異。相反,應將中國或東方藝術及其技法與西方優秀元素進行選擇性的主動融合,視之為積極的全球化相互關聯性的體現。
中國藝術在世界發展史上曾發揮重要作用,擁有悠久而輝煌的歷史,跨越數千年,涵蓋各種獨特的風格、哲學和技藝。這種多樣性凸顯了中國身份及其藝術表達的精微與復雜性。中國藝術深植于中國哲學傳統,塑造了藝術實踐及對美、自然和自我的理解。將這些視角融入全球藝術敘事,可以豐富對美學及藝術在社會中作用的探討。
在重新思考世界藝術史的過程中,中國藝術作為一個重要的研究案例,強調了文化交流、多樣性和哲學深度的重要性。通過將中國藝術傳統和當代實踐融入全球敘事,我們可以促進對藝術更豐富、更具包容性的理解,反映跨文化和時空的人類創造力的互聯性。要實現這一目標,使中國藝術真正走向世界并貢獻更大,我們必須在重新思考自己的藝術史的同時,豐富自己的藝術創作和史學理論模式。
重視理性對話 提升藝術史研究水平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任何國家自身的藝術史都離不開對其他文化的理解。如果缺乏這一前提,不僅無法重寫本國的藝術史,也無法參與重寫世界藝術史。我們倡導重寫中國藝術史與世界藝術史的統一,并提升我國藝術史研究的水平。
我們不得不承認以下兩個悖論:一個是,我國藝術史學者抱怨西方人無法理解中國藝術精神,比如中國畫的筆墨或寫意,但中國藝術研究部分成果卻遜色于西方漢學界;另一個是,我們對西方藝術的了解甚至比對本國藝術的理解還要廣泛,至少就視角而言。
全球藝術史研究的一個重要目的,是重新評估那些歷史上被邊緣化的藝術家和藝術運動。例如,我們力求將土著藝術、非洲藝術及其他非西方傳統藝術融入更廣泛的敘事結構中,使它們成為有機的組成部分,而非裝飾性的腳注。這種包容性突破了以往基于地理或文化系統的藝術分類等級,促進對藝術價值的更公平評價與理解,據此對被偏見所遮蔽的文明與藝術開展研究。在全球化進程中,一國一民族的藝術及其歷史的發展離不開更廣闊的包容性視野。同時,我們也應繼續深化對西方歷史上占主導地位的藝術及其歷史的研究。
在全球化的語境下,現行的藝術教育亟須改革,以便更好地適應重構世界藝術史的方向。課程應盡可能涵蓋多樣的藝術傳統和實踐,激勵學生欣賞全球藝術的豐富性。在此,藝術博物館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它成為教育的延伸公共校園。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公私美術館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舉辦了大量展覽。然而,作為一個文化大國,我國尚缺乏系統的世界藝術收藏,而美術博物館也缺乏永久性陳列,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其公共教育的重要功能和國際影響力。美術博物館在重塑世界藝術史的話語體系中發揮著關鍵的作用,因此我國亟須完善這一環節。
重塑藝術表達 重視藝術的創造智慧
全球化與數字技術的發展密切相關。數字時代徹底改變了藝術創作、藝術展覽和藝術市場的性質。藝術的全球化與技術進步相結合,使藝術家能夠與更廣泛的觀眾互動,并在世界各大洲進行交流與合作。因此,藝術史應積極探討這些變化如何重塑藝術表達及藝術家在社會中的角色。例如,社交媒體和自媒體的快速興起,使公眾能夠參與各種新型藝術和社會活動。
在全球化語境中,如何重寫藝術史這一命題具有深遠的價值。語言、科學和藝術本是人類智性大樹上的分支。西方的教育和研究自18世紀開始明確分類,而藝術與科學是一個整體,藝術是科學創造的靈魂與技術衡量準則。這一底層邏輯源自古希臘的思想,而中國古代也有類似觀念,認為藝術是智慧之產物。藝術不僅關乎審美,也關乎人類各領域的創造。藝術史正是人類的藝術創造及其向其他領域轉化的歷史。在當今數字時代,人工智能的出現,正在重塑醫療、金融、娛樂乃至教育等各個領域,改變人類的思想和生活方式,這意味著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將終結,而藝術與技術的交集促生了AI發展的創新方法,影響了機器學習、創作和人機互動的方式,藝術在技術的塑造中有著重要的作用。
然而,人工智能的急速發展引發了廣泛的倫理擔憂。AI創造者通過藝術作品探索身份、隱私以及技術對人類生存的影響等主題,深入思考AI發展中不可避免的社會倫理問題。他們認識到,藝術史與批評可以成為對話和反思的催化劑,讓開發者在實踐中不要忽視倫理問題。盡管AI可以代替人類完成許多任務,但藝術的創造智慧是無法被取代的,這就是人類控制人工智能的真實關鍵。AI可能會取代知識存儲和人工勞動,但它無法取代藝術,取代實驗性、創造性和創新性的思想源泉。
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藝術不僅為我們提供審美價值,還通過這種審美經驗影響著人類整體創造史。這一創造史日益呈現出全球化的意義,因此我們應基于這樣的事實思考如何重寫世界藝術史:拓展多向視角,審視日益加速發展的技術的影響,促進批判性對話,并重新構建藝術教育、公私博物館與創造力培養之間的關系,以創造一個更具包容性和代表性的敘事邏輯。這樣不僅能豐富我們對本國藝術的理解,還能使其超越本土,融入世界藝術史,為超越國界的人類創造力的多樣性注入應有的力量。
(作者:曹意強,系中國美術學院教授)
